会いたい

　　第一年的同學會地點，主辦人選中橫森車站附近的高級料理店。
　　用過正餐後，眾人在侍者引領下離開松之間，走向庭院東側的梅亭。
　　蒼松勁立，流水潺潺，庭風拂過身側，捎來清冽甘美的花香，白色石板路浸在月光裡，形成一條光之小徑。
　　海音寺走過這條路，全程都是同一個念頭：要是老師也來就好了，這裡的風景老師一定會喜歡。
　　可惜這次是單純的同學聚會，主辦人並未邀請任何師長出席。
　　這時候，老師在做什麼呢？
　　為了緩解思念之情，海音寺偏頭回想香月老師今天的行事曆：上午看診，下午開刀，現在七點多，應該到家了吧？
　　踏進梅亭時，把疑問和見聞編織成色彩繽紛的短信，發給了香月老師。
　　果然，她的猜想沒有錯，過了一會，老師回應已經到家了，並說以前去過她們今天辦同學會的店，印象不錯。
　　「……」
　　老師家就在附近的事實，一下子鮮明得無法忽視，海音寺不自覺往門邊望了一眼，正好侍者此時將甜點送來，將一碟碟做工精緻的小點心擺到桌上。
　　驚豔於它們的外形，同學們紛紛拿出手機，拍完照才拾起叉子品嚐點心味道。
　　歡快氣氛持續沸騰，食不語之禮儀在此杳無蹤跡，眾人的互動沒有半點生疏，是因為平時見面次數頻繁——清歌高中部學生畢業後，大多會推甄到大學部，沒有距離介入其中扭轉拉扯，關係自然融洽如初。
　　正在享用櫻桃派和藍莓泡芙的九条姊妹，兩人分別進了大學部的美術系和化學系；專心吃蒙布朗的川中葉子，以超高面試分數推進商學院，在排球系隊及校隊兩頭活躍。
　　坐在中間的海音寺是個異類。
　　去年同一時節，得知她決定去唸加茂工業大學，不知多少人心碎了一地，從教室走到校門都能聽到啪喳啪喳的聲音。
　　……雖然聽學弟妹們說「海音寺學姊常回學校哦」，不過大學部那邊根本連一個背影也見不著，她是不是將昔日的同窗情誼拋諸腦後啦？
　　這麼想著的同學偷偷觀察海音寺，後者從紫砂壺旁端起瓷杯，注意到這邊的視線，甜甜地笑了一下──氤氳熱氣中乍現的神聖光芒令人倍感羞愧，連忙低頭反省自己的不實猜測。
　　而當下的海音寺則邊笑邊想：
　　『測試版快完成了，要不要請大家試玩一下呢？』
　　曾接觸動作遊戲（至少碰過MHPQ❐）的經驗者樣本，有效意見回收率百分之百，總覺得放過很可惜。
　　她將這個念頭貼上待執行標籤，津津有味地吃完水果聖代後，跟同學們一同暢聊近期發生在大學的趣事。
　　忽然，某一桌起了很大的騷動，挾帶尖銳口哨的喧嘩聲壓過了滿室的對話。
　　原來是有位同學準備結婚了，對象是從小相識的青梅竹馬，目前還在籌備婚禮所以不打算公開，但被死黨們猛灌幾杯酒就說溜嘴了。
　　「這麼早結婚是希望家庭早點安定下來，可以全力發展事業……」當事者被慫恿著起立發表感言：「說也奇怪，我未婚妻個性那麼強悍，長得也不算很漂亮，卻有好多尾巴追著她跑，害我常夢到有人把她搶走，心力憔悴到連她做的飯那麼好吃，都只吃得下三大碗，前陣子就在徵求她的同意後，先下手為強了。」
　　說完，這位同學被死黨們抓下去制裁。
　　主辦人十分盡責，在制裁過程中仍不忘起身邀請大家一起舉杯，為同學送上祝福。
　　「乾杯！」
　　鬧劇暫時落幕，海音寺微笑著將瓷杯往唇邊湊，只喝了兩口就停下來，疑惑地看向杯中。
　　「怎麼了？」
　　川中葉子邊問邊吃掉最後一口蘋果派，再接再勵將魔掌伸向莓果塔。
　　「我以為是梅子茶，可是……」
　　「味道不對嗎？」川中葉子接過她的杯子聞了一下：「這是茶梅酒啦，妳倒錯壺了吧？」
　　耳朵捕捉到關鍵字，九条姐妹同時轉過臉看向海音寺。
　　「喝到酒了嗎？」
　　海音寺暈頭轉向，分辨不出是誰問話，總之選擇全部回覆準沒錯：「嗯……」
　　「怎麼啦？」「她對酒精過敏嗎？」
　　海音寺一年級的同班同學坐在對面，不是很明白狀況。
　　「啊、印象中，她很容易醉的。」
　　三年級跟她同班的人想起來了。
　　「不會吧，這麼小一杯？」
　　「而且沒喝完呢。」
　　「去年也發生過類似的事呀，小葉，妳記得嗎？」
　　手裡的叉子瞬間定住，銀色尖端直指奶酪，閃過一絲銳利寒光。
　　「嗯？」川中葉子抬起頭。「記得什麼？」
　　「就是去年情人節的時候……」
　　海音寺默默用雙手支住臉頰，倚著桌子休息。
　　「等下我們送妳回家吧。」九条薰挨過來小聲提議。
　　眼皮越來越沉，她試圖應聲。
　　不知道有沒有成功。
　　似曾相識的錯覺，淹沒在席捲而來的睡意之下。


　　高中最後一年的情人節。
　　上完課，時間還很早，海音寺興沖沖奔向保健室。
　　香月老師罕見地主動提出放學後的邀約，還選在這麼特別的日子，她當下赴約的心情，可引用獵友們最近常用的集體誓詞──
　　『矢志不移、貫徹始終！
　　就算貓車貓到山窮水盡、海枯石爛，也非要抵達終點不可！』
　　就是如此堅決！！
　　海音寺深吸一口氣，輕輕打開門，迎面而來一股茶香。
　　香月老師預先泡好了綠茶。
　　配茶點心是焦糖榛果蛋糕，成份不含巧克力，海音寺暗中藏起失落，低頭嚐了一口，咀嚼幾下後，突然定住了。
　　這是用魔法做的嗎？
　　好吃得不可思議！
　　心情不自覺飛揚起來，本想保持矜持，卻忍不住一口接一口，邊享用邊想著『我也要做出這麼好吃的蛋糕請老師吃』……
　　等等。
　　雖然沒看老師做過餅乾以外的甜點，但這種不曾嚐過的美味，該不會又是？
　　海音寺握緊叉子，小心翼翼地問：『老師，蛋糕……是您親手做的嗎？』
　　正在喝茶的香月老師沒有出聲，只對她點了一下頭。
　　這輕輕的一下，將海音寺瞬間秒殺。
　　她見到心中的自己黯然倒地，趴伏在冰冷的黑夜裡。
　　不過，倒下沒多久，便被一道破除暗幕的暖光籠罩全身、滿血復活。
　　仰起頭往上看，飄浮在空中、不停閃爍耀眼光輝呼喚她的，不正是老師親手做的蛋糕嗎？
　　如此珍貴的蛋糕，吃掉未免太可惜了，應該好好保存起來的……
　　但都已經吃了好幾口，又一直被老師盯著看，左思右想找不到藏匿方法的海音寺，只好用手機拍幾張照保存其倩影，並淚眼汪汪地繼續品嚐。
　　吃著吃著，明明沒攝入任何酒精成份，頭卻有些暈陶陶的，情不自禁露出微笑。
　　香月老師在一旁安然觀察表情變化多端的海音寺，看她吃得開心，想幫她加點茶，才發現茶壺輕了，起身出了隔間。
　　尋得空隙，海音寺悄悄準備就緒，趁老師進門毫無防備的當下，起身展開了攻勢──
　　『老師！這個是…………嗯……』
　　跟預想的情況沒有差距，果然自己等級又下降了，已經沒辦法跟以前一樣，毫無滯礙地盡情表露「這是我的真心」、「只有您的溫度可以熔化」、「它想跟您合為一體」等等的誠摯心聲了。
　　『可以……請您收下嗎？』
　　海音寺去年也送過巧克力，香月老師也收下了，但今年不知道為什麼，或許會被婉拒的念頭一直揮之不去，因此她沒搶在一大早就送給老師，猶豫到了剛剛，趁醉意上頭的錯覺尚未失效，才趕緊送了出去。
　　但畢竟不是真醉，她隨即被打回原形。
　　心跳暴走，胸中彷彿有萬馬奔騰，將餘裕蹄踏成泥，呼吸急促，空間被擠壓到極致，緊繃得一觸即發──
　　『謝謝。』
　　香月老師接下巧克力，兩人手指相觸，海音寺被燙到似地抽回手，神色有些迷茫。
　　感官能及的範圍，時間流動變得很慢很慢，讓她可以明確觀察到老師悄然展露的笑意，以及眼中未經遮掩的柔情。
　　焦慮起伏的心緒剎那間恢復安穩，表現出歸順臣服之意，但暗地裡的騷動始終不曾平靜，正如海音寺表面上仍在發怔，內心卻早已陷入紛亂，無法抑制的興奮、雀躍、狂喜化為花瓣泉湧而出。
　　她心中的自己，就在這片五彩斑斕的落英繽紛下手舞足蹈，啦啦啦哼唱起了勝利之歌。

　　
　　海音寺悠悠醒轉，發現自己坐在香月老師的車上。
　　等待視野恢復清明的過程，她一直盯著副駕駛座收納櫃上的擺飾。
　　或坐或臥、或跑或跳，展現出各式各樣可愛姿態的艾路貓，是前次跟老師去鄰縣旅遊收獲的戰利品。
　　海音寺用眼角餘光對專心開車的香月老師偷窺了一路，直到看見前方燈號轉紅，連忙閉上眼睛。
　　「千明。」
　　事先就知道，老師不曾主動撩撥自己，目前也不太可能對自己產生非份之想。
　　但，老師叫喚自己名字時、輕柔悅耳的聲音，撫摸自己頭髮時、肌膚飄來的幽香，每當跟老師有所接觸，無論直接、間接，甚至是只存在於想像中，她都會心悸不已，綺思難停。
　　何況，老師現在可是跟自己關在同一個密閉空間裡，呼吸同樣的空氣。
　　海音寺莫名感覺當下情境很適合做點壞事，比如偷親臉頰或吃吃豆腐之類的，電影上不都那樣演嗎？
　　然而，她閉眼扭捏了老半天，還是沒勇氣朝老師伸出手。
　　這時，耳邊傳來冷冰冰的一句：「海音寺同學，妳還要裝睡嗎？」
　　「是！……啊、不是！」
　　海音寺馬上張開眼睛望向香月老師，見她沒空看自己，又將臉轉回來。
　　「妳剛才想問什麼？」香月老師直視前方問道。
　　「……我有點好奇，是誰那麼機智，想到請您來接我的呢？」
　　海音寺反射性答完，才慢半拍地醒悟到：咦？該不會，老師其實很關注我？
　　心潮在猜測中波盪起伏，洶湧澎湃的雀躍底下，名為得意的小小氣泡不斷增生上浮，讓她心癢得很想伸手捂住胸口。
　　副座的海音寺不知想到什麼突然笑了，之後一直在熱切地偷瞄自己，香月老師假裝什麼都沒發現，慢條斯理回答問題。
　　「剛才九条葵同學回撥給我，告訴我妳醉到睡著了。」
　　「咦，葵嗎？」
　　海音寺對這個答案有點意外。
　　葵不愛跟人說話，平常有薰護駕更顯被動，不過想到通話對象是香月老師，就沒有那麼訝異了。
　　「我要先奉上一張感謝狀。」海音寺摸了摸口袋，拿出手機編輯郵件：「之後，再好好答謝她的善舉！」
　　話音剛落，隱約聽到一聲輕笑，她循聲轉頭，撞見香月老師低語著「果然醉了」，拿她沒轍的樣子。
　　「？」
　　海音寺迷惑於老師的態度，考慮怎麼提問，下意識翻看手機訊息，忽然看到老師最新的回信寫著『知道了』。
　　她滿頭霧水，毫無頭緒，進一步追根溯源，赫然發現自己醉到睡著之前，居然寄了一封信給老師！？
　　戰戰兢兢點進那封標題空白的信，僅有一句話的內容映入眼簾：
　　『好想見面』。
　　
　　「！！！」
　　海音寺驚得關掉手機屏幕，下一秒又趕緊打開它，來來回回檢查好了幾遍，才確信自己真的把信發出去了。
　　她滿臉通紅地思考如何向老師解釋，提出一堆方案再自我否決，思維運轉到頭頂快要冒出白煙。
　　香月老師停下車，看了一眼副座表情豐富的海音寺，不緊不慢地開口。
　　「想起來了？」
　　清冷音色如冰河裂解化開的水，一下子滴熄了燒著海音寺的那團火。
　　她轉過臉、呆呆地望著香月老師。
　　不知道是不是錯覺，老師的語氣跟平常一樣冷，整個問句聽起來卻軟軟的，散發著一股溫柔迷人的特殊韻味，令她聽了跟著渾身發軟，情緒思緒剎那間遭到抽離，留出空間讓美妙之聲反覆迴響。
　　「……是的，想起來了。」
　　海音寺鄭重地點頭。
　　「我想跟老師見面，每天、每天都想得不得了。」
　　
　　事實上，這陣子兩人並不是沒有見面。
　　醫院跟大學的距離很近，海音寺常跑去探班，下午上課的話，會先做一份營養滿分的便當帶去醫院。
　　老師剛接手名越醫師留下的病人，傳呼器老在她匆匆吃幾口飯後響起來。
　　見老師忙到不能好好坐著吃飯，海音寺改做飯糰和三明治送去，想多少在飲食方面幫忙照看老師顧不上的健康。
　　就這樣了過將近一個月，這個禮拜一的晚上，老師通知她後天安排了休假，讓她有空可以來家裡喝個茶看看書。
　　海音寺開心地在床上滾了又滾，興沖沖打開手機行事曆畫小花，畫到一半，老師打來說臨時有手術要做，休假調整到下週。
　　那朵花瞬間枯萎了。
　　失落了幾秒，海音寺馬上重新振作，笑著跟老師預約下週的休假。
　　有了明確日期，反而難以忍耐一時半刻的等待了。
　　每天淹沒在想見面的心情裡，做夢都夢到跟老師約會，在夢裡有多滿足，清醒後就有多空虛。
　　若是再出現什麼變數，讓老師被工作搶走的話……
　　不要認輸！堅持到最後，一定是我的！
　　海音寺拿出刷素材遇上讀心晶片❐的精神為自己打氣。
　　
　　始料未及的是，酒醉的自己竟然偷偷告密，把雪藏的任性挖出來拋給香月老師。
　　既然局面都無法收拾了，海音寺索性豁出去直接表白。
　　因為是大實話，說起來無比流暢，一點都聽不出內心揪成一團的緊張。
　　聽了表白的香月老師，態度卻依然雲淡風輕。
　　「我知道。」
　　這個回答實在太簡單了，海音寺不禁有些動搖，擔心老師是不是仍然沒把自己當真：「您，您知道嗎？」
　　見狀，香月老師伸手掠過她的眉間，將她的瀏海輕輕撩了一下。
　　這一撩，果然讓海音寺神情裡的消沉立刻消失了。
　　「接到九条同學的電話前，我就在店外等著了。」
　　「意思、是說……」突來的肌膚之親令海音寺耳邊都是心跳怦怦聲，差點聽不清老師說的話。「您是看到我的請求，特地過來的嗎？」
　　香月老師卻搖了搖頭。
　　「那，為什麼……？」
　　「同學會結束的時間肯定很晚了，我來順道送妳回去。」
　　「順道……可是，我家跟老師家，方向不是相反嗎？」
　　「……」香月老師沉默了一下，抱起手臂反問：「要我現在送妳回店嗎？」
　　語氣正經得可怕，半點抑揚頓挫都沒有。
　　「我錯了，請讓我留下來！」
　　海音寺知道自己弄錯重點了，雙手合十地求饒。
　　說完偷偷窺探老師的臉，發現老師其實沒生氣，立刻得寸進尺：
　　「那麼，老師，您是什麼時候到店外的呢？」
　　「你們吃飯後甜點的時候。」
　　那時，黑須剛好打來問那幫學生有什麼活動，幹嘛在推特上一窩蜂用點心照片@她，好像很閒的樣子。
　　正坐在車上看書的香月老師回答『同學會』，心想會關心這個問題，黑須也蠻閒的。
　　「散場後，我打過妳的手機，一直沒有人接。」香月老師繼續描述後面發生的事。「後來九条同學回撥給我，說妳睡過去了。」
　　「啊，對不起……」
　　「不需要道歉，事先發信給我這點做得很好，以後繼續保持。」說完，香月老師下了車，扶著車門，對終於注意到周圍風景的海音寺說。「走吧，妳身上沒有酒味了，可以安心回家。」
　　海音寺連忙解開安全帶下車：「跟老師在一起，爹地媽咪才不會在意那些呢。」
　　走了幾步，來到海音寺家正門外。
　　大門的設計別出心裁，彷彿真有一株枝葉扶疏的樹木種在門口，鏤空處鑲嵌的玻璃透出暖光，讓這扇沉重的鍛造大門整體看起來富有輕盈的生命力。
　　「老師，要不要進來喝杯茶？」站在剛剛解鎖的邊門前，海音寺熱情提出邀約。「媽咪託人買到了很好喝的茶，您一定會喜歡的。」
　　「我要回去了，到家還有事要做。」
　　「哦……」海音寺難掩落寞，「那、下禮拜我再帶一點去老師家。」
　　香月老師若有所思看著她：「妳明天會來醫院嗎？」
　　「會。」海音寺馬上抬頭挺胸回答：「我明天一整天都沒課哦。」
　　「那麼，為我做一份野菜便當吧。」
　　「好的！」海音寺朝氣十足地答應了，雙眼變得閃閃發亮。
　　香月老師笑了笑，伸手摸摸她的頭，轉身就走。
　　海音寺還沉浸在被摸頭的餘韻裡，愣了一下，急急忙忙叫住她。
　　「老師！今天，謝謝您特地來接我！」
　　不遠處，香月老師一語不發地點頭，踏上了回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