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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茜いろの空


  經營餐館的老夫婦有個獨生子,名叫博行。
  博行離家十多年杳無音訊,除夕夜那天,一名警察登門拜訪,帶來了他的消息。


  說起博行,街上的人都知道,那孩子聰明伶俐,擅長察言觀色,學習能力也優秀,是從小被誇到大的。   可惜,博行上了高中,跟朋友去「長見識」,開始走上歪路。   被強制退學,在外面混到錢花光了又沒得借,他才悶著頭乖乖回家。   老夫婦苦口婆心勸兒子改過自新,博行若有覺悟,開口說要創業,說服父母掏出多年積蓄給他。   博行自信滿滿出了遠門,兩個禮拜後,哭喪著臉被人押回來要錢。   兒子又去賭博,輸得血本無歸。   老夫婦得知真相,當場傻住。   欠下的賭債是天文數字,兩人省吃儉用攢下的養老金都被輸光了,拿什麼還債?   強押博行回來的一夥人絕非善類,但領頭的年輕人長相溫良俊秀。   他讓人點了根菸,夾在手裡,靠近端詳滿臉驚恐的博行。   博行手肘上被燙出成排的水泡,早磨破了,潰成一片爛肉,肩膀上的還很飽滿,看起來殷紅脆弱,一觸即發,年輕人微笑著欣賞了好半天,發紅的菸頭在博行臉旁晃來晃去,最終什麼也沒做。   他起身轉向發抖的老夫婦,取出一疊鈔票擺在桌上,說是給老人家壓壓驚,便帶著博行離開了。   為了保全兒子,老夫婦賣掉祖傳的房地產,顫巍巍翻著本子打電話,一個個上門給人磕頭拜託,好不容易湊齊數目還了大半,還有一部分要按月交還。   老夫婦重拾舊業,再靠好心的故交救濟幫助,日子勉強還過得下去。   博行頹廢在家,鎮日消沉不語,老夫婦好不容易撿回兒子一命,也不想逼他。   幾天後,博行離家出走了。   他留下一封信,說自己沒臉留在家裡,會努力賺錢還給父母。   老夫婦急得滿頭大汗,找他找了半天找不到人,慌忙報了警。   博行消失得徹底,跟人間蒸發一樣毫無音訊。   就這樣過了半年,突然有人給老夫婦寄錢。   信封上署名是博行,老夫婦安了心。   寄件地址和郵戳指向東部的一座大都市,那地方比起這小鎮大上百倍。   老夫婦搭了一整天的車過去,看著地圖找地方。   兩人在市區裡胡亂轉來轉去,好心的路人知情後也來幫忙,找了半天沒結果,尋求警察協助。   執勤警察打了幾通電話,動身前往郵局詢問,又帶著三人實地探察,確定真的沒有那個地址之後,兩人不斷彎腰鞠躬跟路人和警察道謝,然後垂頭喪氣回了家。   老夫婦不曉得博行實際住在哪裡,就從每隔一段時間寄回家裡的錢,猜想他最近過得如何。   有吃飽穿暖嗎?有照顧好自己嗎?過得苦不苦?什麼時候回家……   老夫婦有好多疑問,還想叫兒子別寄錢回來,卻無從告知,只能摸著整齊放在信封裡的鈔票,盼他過得比想像更好。   博行失蹤的前幾年,老夫婦吃著比豐盛的年夜飯,頻頻回頭望門。   後幾年,菜色變得簡單許多,回頭次數也跟著期望一起減少。
  除夕又到了。   過了今晚,就是明年。   吃完蕎麥麵,老太太收掉原封不動的第三副碗筷,老先生走出店外,張大眼睛,朝染著霜白的街道兩側用力望了望。   他杵著站了一會,嘆口氣,打算回家睡覺時,一輛車子朝這裡駛來。   車子停在店前,駕駛透過車窗望著滿臉失落的老先生,下了車。   是一個眼角泛著青黑,臉上爬滿鬍渣的男人。   年紀輕輕,卻因掩不住的疲憊顯得蒼老。   他甩上車門,力道太輕,彈開的門縫像在嘲笑他的手勁,鬍渣男往前走了幾步,默然回頭,再一用力,砰!響徹街道。   他步步生風地走來,拿出證件說自己是刑警,想跟老夫婦談話。   老先生早從外表猜到他的職業,只沒想到有人除夕夜還拚命工作。   外頭冷到呼吸會結冰,不適合說話,老先生連忙請刑警進屋,讓老伴奉上熱茶。   刑警端正跪坐在桌子另一頭,眉頭緊皺,沉默了一會,抬頭看著兩位老人家,開口說話。   ……   老太太泣不成聲,幾乎哭昏過去,老先生撐著尊嚴,臉上麻木,渾身顫抖不停。   刑警低下頭,內心愧疚。   他不厚道地在理應全家團圓的一夜,給老夫婦帶來壞消息。   但還是得講完。   刑警繼續說下去。   博行當時離家,是真心想改邪歸正。   他身無分文到大都市去找打工,一開始因為學歷只有初中,外表又不夠體面,遭到嫌棄,流浪了好一陣子。   一位工頭的女兒偶然在買便當時,見他失魂落魄站在店外,跑回去請工頭收留,這才讓博行得到工作。   博行感激不已,從天橋下搬到工人宿舍後,鼓足幹勁拚命幹活。   生活在奮鬥中漸漸有了起色。   工頭觀察博行許久,覺得博行頭腦好又年輕,去別處轉轉會比留在原地強,把他介紹給熟識多年的建材公司老闆,對方也爽快僱用了博行。   博行認真、機靈又能吃苦,獲得賞識,一步步穩定地往上爬。   工作之餘,他跟工頭的女兒密切聯繫,兩人戀愛、交往多年,結了婚,生下一個漂亮的孩子。   說到這裡,刑警看了看手錶,新的一年還沒到。   他說得口渴,但不敢去動那杯變溫的茶,覺得有義務趕快交代完。   本來,刑警不必也不該告知老夫婦實情,這不是他份內的工作。   但他於心不忍。   稍早前,刑警從當地派出所離開,開車經過老夫婦店門前,正好見到老先生站在街上左顧右盼。   他不由得心想,老人家還在等兒子回來,要是毫無防備看到那則新聞,承受得了嗎?   突然就感到一陣心酸,鬼使神差地停了車,想讓老夫婦先有個心理準備。   刑警看完錶,繼續說了下去。   博行、老婆和老婆娘家的人,都非常疼愛那個孩子,   前年九月,孩子滿六歲的生日,那一天,也是博行人生的另一個轉捩點。   一家人到餐廳為孩子祝賀,聚餐結束後,博行滿臉笑容的去取車,在停車場碰上了以前的債主。   那個成為他惡夢根源的年輕人。   年輕人如今才三十出頭,依然非常年輕,經過多年歷練的沉積和打磨,外貌更加丰采迷人。   他認出博行,微微一笑,優雅地拿出菸盒,點了根菸請老朋友抽。   ……   害怕骯髒的過去被揭露出來,博行開始昧著良心幫年輕人做事。   為了保有現在的生活,他非常拚命,無論年輕人命令他做什麼,他都去做。   第一次開槍殺人,明明遠離現場了,他還是噁心反胃到不行,躲到賓館去吐了一晚,不敢回家。   後來殺多了,變得沒有知覺,也可以如常回家跟老婆說笑吃飯了。   年輕人笑說他骨子裡黑到發亮,道上沒有兄弟能比他狠。   博行也跟著笑,心裡卻知道,他能這樣,正因為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懦夫。   他開始惡夢纏身,時常半夜痛叫著醒來,被妻子溫柔安慰時,滿腦子都在想要先下手為強。   先下手為強、先下手為強,一直這麼想著,於是今年二月,博行跑到警局自首,答應協助警方緝毒。   好幾批貨陸續被抄,資金都打了水漂,年輕人勃然大怒,下令找內奸,弄死了幾個無辜的兄弟。   博行小心謹慎,沒有被發現。   直到聖誕節前夕,他掉進年輕人設計的圈套,用B.B.Call打暗碼想通知警察時,當場被人抓住。   博行的死因,刑警沒有明講。   他也沒有透露博行家慘遭血洗,妻子和來訪的丈人、大舅子一家五口都無從倖免的消息。   刑案被壓下來暫時不公開,警方正在追捕逃亡中的年輕人。   刑警說博行是個英雄,並告訴老夫婦,博行的孩子現在健康平安。   被人找上門報復的那天,孩子跟阿姨出去玩,幸運逃過一劫。   從來沒見過面的孩子,成了兩個老人家此生唯一的寄託。   「那孩子……那孩子叫什麼名字?」   老先生努力不讓聲音發抖,祈求地問道。   「她叫『空』。天空的空。」   刑警語氣溫柔,想起長子也是差不多的年紀。
  空在八歲時被帶給祖父母撫養。   祖父母疼她疼到了骨子裡,要將沒能給兒子,以及給過兒子的,全都給了她。   空從小懂事,放學後會去餐館幫忙,除了必須用火的活,其餘都能做。   祖孫三人相依為命,幸福溫馨的日子很快到了頭。   祖父母年事已高,晚年又過於傷心勞累,空自己曉得他們可能沒法看自己長大,但覺得他們平時身體都健康,應該可以活過百歲才對。   結果,跟父親一樣,她賭輸了。   一場流行性感冒,奪走她身邊兩個重要的人。   空埋在棉被裡痛哭了一場,葬禮過後,被母親的妹妹收養了。   阿姨和姨丈膝下無子,治療不孕多年未果,在空入籍時沒給她改名,也不強求她非叫爸媽不可,不過都將空視作親生女兒養育疼愛。   冠上了古閑的姓,空一開始沒喊兩人爸媽,之後跟他們感情漸漸加深,才在某次機會下嚐試叫喚看看,阿姨──媽媽聽見後,竟然開心得流下淚來。   開心的事不止一件,次年的五月中旬,媽媽還驚喜地發現自己懷孕了。   隔年,女嬰誕生,夫妻倆重心全轉移到那孩子身上。   古閑空不介意爸媽多顧妹妹一點,她早有計畫,過完生日滿十二歲,就讓自己獨立起來。   明年上初中,她想去考一家離家頗遠的私立學校,不打算常回家,有了妹妹在,爸媽也不會惦記自己,減少許多返家壓力。   就這樣,古閑空順利成為清歌學園初中部的新生。
  入學沒幾天,她被室友拉進一個社團,名字長到沒人記得住,簡稱「神奇社」。   社長是二年級的海音寺寬和。   據說他母親是縣內一個有名的政治家,他父親則是刑警,明明有一對性格正經的父母,卻不知怎麼長成了一個愛搞怪的兒子,每天都能變出新花樣。   從研究生活科學到挖掘古代文明到探索天文奧妙,什麼都玩,想到就做,由他帶領的社團活動多采多姿,文化祭時把動靜兼備的成果放滿了整個展示間,令外校訪客嘖嘖稱奇。   古閑空跟著玩了一年,升上二年級後,新舊社長交接,海音寺寬和從社團退休,她也覺得膩了,當起幽靈社員,只有期中期末的社團聚餐去露臉。   期中聚餐時,發生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。   古閑空跟社員一起走出餐廳時,被不認識的人告白了。   對方是同校三年級的學長,說自己特地打聽神奇社聚餐的時間地點,又說已經留意她很久,很喜歡她,想跟她交往。   古閑空毫不猶豫地拒絕了。   面沒見過,話沒說過,怎麼可能答應?   嚐試交往當然也是選項,不過她沒有興趣跟人玩戀愛遊戲,何況是陌生人。   明明拒絕了,姓刀利的學長卻還是不斷出現在她身邊,一直厚臉皮纏著她。   同學和室友也不知為何抱持樂見其成的態度,不幫忙制止就算了,還配合他在學校和宿舍搞些「小驚喜」。   古閑空被煩透了,難得地回家一趟,見見父母和妹妹,也享享清靜。   誰知要返校那天,她一踏出家門就見到刀利冒出來獻殷勤。   古閑空冷著臉聽刀利說話,還沒開口,媽媽急匆匆出來,見她沒走遠,高興笑著塞給她一大包點心。   轉頭看到刀利,媽媽露出驚訝的表情,熱絡地跟他打起招呼來,邀他進家裡坐。   古閑空聽完他們的對話,轉身就走。   脫離了媽媽的視線,她盯著追上來的刀利,忽然改口說可以試著交往,但不保證結果會如你所願。   那天開始,古閑空的生活恢復了平靜。   刀利最大的好處,就是非常聽話。   叫他別出現,他就不會出現,覺得他聒噪,直接說一聲「請安靜」就會乖乖閉嘴,也不強求自己用女朋友的態度對待他,沒有被拘束的感覺。   既然如此,一直跟他交往下去,也沒什麼不好。   升上三年級,古閑空嚐試放下成見去親近刀利,兩人在一起的時間變多了。   也因此,給刀利的學業造成了影響。
  學生都不愛唸書,刀利亦是如此,他初中成績勉強撐在平均線,靠家裡關係直升進高中部後,一門心思都放在女朋友身上,馬上變成吊車尾達人。   第一學期期中考成績出來,刀利不怕爸媽知道,只怕女朋友知道,被女朋友看不起是最令他擔心的事,但木已成舟也沒辦法,只能在補考裡好好彌補,為此,他趕緊讓爸媽找了個家教。   對方是津大高材生,這位老師收費比其他老師高兩倍以上,每次當家教的期間都很短,傳言是因為教過的學生都會在短時間掌握唸書訣竅、功課突飛猛進,導致父母覺得「我孩子不需要人教了」而將這位老師介紹給別人。   刀利聽爸媽說這位老師非常搶手,他們花費一番心思好不容易才搶到,他心想真是誇張,不過是個家教而已,有那麼神嗎?   上了幾次課,老師有說有笑地帶著他複習補考範圍,刀利突然發現這些東西好簡單,自己能考壞了真是件詭異的事。   之後的補考,他輕鬆通過,看著考卷上不可思議的高分,他腦中第一個閃過的念頭是,可以利用這個家教,去討好正在備考的女朋友。   而且,他也很討厭家教老是佔用他約會的時間,正好有個兩全齊美的解決辦法──請女朋友到家裡一起旁聽上課。   古閑空不願意,認為多餘,而且跟刀利交往幾個月都培養不出感情,她正準備結束測試期。   連著拒絕了好幾次,家裡一通電話打來宿舍,竟然是媽媽幫著說服她答應。   古閑空單手緊握著沉重的話筒,轉過身背對宿舍管理員的目光,一句「我不需要」剛起了頭,便被媽媽用家庭主婦上市場殺價的強大氣魄暴力碾壓。   …………最後,她只剩下答應的力氣。   之後,只要有去旁聽,回宿舍路上,她都會批判家教老師。   古閑空知道這行為很幼稚。   但她每次看到那人就覺得不舒服,跟遇到天敵一樣,總會沒來由地緊張。   所以,一放鬆下來,口頭上忍不住要說個幾句。   「那個人是孔雀轉世嗎?總是穿得花枝招展的,而且她到底有多少衣服和鞋子,居然每次來都不一樣。」   「老師說她出來打工,就是為了好好打扮自己啊。」送她回宿舍的刀利回答。   「真是奢侈。」   「會嗎?我媽說老師買的那些都很平價啊,她自己是非名牌不買的,每次出門血拼,都會讓人提好幾袋回來,不過我看她也不是每件都會穿,老是收進更衣間……」   「富二代嗎?」   「就不管了……啊?」   「孔雀小姐。」   「應該不是,沒聽我爸媽提過香月家有什麼人。」   「她沒說過自己的家人?」   「有啊,老師說過她有個妹妹,現在好像在上小學吧,姊妹倆的年紀差蠻多的,她妹妹在家裡應該很受寵吧。」   那次對話在古閑空心不在焉的應答中結束,並因此打響了她的警鐘。   批評對象跟自己在家庭組成上有共通點,她聽到時,竟然感到雀躍。   仔細自我省視,再經過一番觀察、接觸和測試,她釐清了原因。   一見鍾情無法理解,日久生情則可以體會。   靜時熠熠生輝,動時流光溢彩,引人矚目的身姿,總讓人生出撫摸的念頭。   果然是……一隻可怕的孔雀。   古閑空知道會開屏的孔雀是雄孔雀,要形容身為女性的香月遙,也許用花蝴蝶之類的更恰當。   但她偶然一次在外頭碰到家教老師,被對方以天冷為由開玩笑地用力抱了抱,就固執認定不管是雄是雌,溫暖、生命力頑強、被緊緊抱住也不會受傷的動物,最合適了。   所以,聽到那隻孔雀居然得了流行性感冒時,她震驚到一時無法思考。   無意識地說出反話,嘲笑家教老師的軟弱後,開始擔心起來。   她最害怕的疾病,就是流行性感冒。   能讓身強體壯的人,轉眼間虛弱到無法起身,然後……   古閑空越想越慌,跑進附近的電話亭,撥通了悄悄要來後從未打過的那個號碼。
  「生病時有人關心的感覺真棒──」   「病人請安靜睡覺好嗎?」   「沒問題,先讓我紓發完我滿腔的感動!」   「我回去了。」   「哎!別走!我乖乖閉嘴就是了。」   香月遙並不是一個人在家,她妹妹跟學校請了一整天的假,專心照顧她。   讓身為小學生的妹妹請假照顧姊姊……古閑空覺得人在外地知情後鬆口氣說「這樣我們就安心了」的香月家父母很「神奇」,腦中閃過前前社長熱情邀大家一起探索奧妙的奇怪回憶。   很快她發現,香月家父母會安心是理所當然的。   在她看來,小悠確實是個貼心又能幹的好孩子,照顧病人無微不至不說,還顧及訪客,晚餐時特地煮了白米飯,又多做了三道菜,古閑空吃了幾口,大感驚豔,旁邊堅持一起用餐的香月遙捧著清粥,邊喝邊努力不懈地盯著她看,病紅的臉上寫滿羨慕嫉妒恨。   收拾過碗盤,古閑空跟著香月遙回到房間,後者坐到床上,一副氣呼呼的樣子,拉掉口罩說:「哼,我家小悠誰娶誰賺到,某人太有口福了,其他人都沒吃過小悠做的菜呢。」   首先,娶小學生是犯罪──古閑空隱沒了前半句,只說:「小悠的手藝跟妳是雲泥之別。」   「竟敢說我煮的東西跟爛泥巴一樣難以下嚥!不對,妳怎麼知道!?」   「……聽說的。」   「又是信一?那傢伙還真是、什麼話都拿來跟女朋友講。」   古閑空正站在床旁幫忙拉開棉被,聞言把被子毫不客氣往她臉上一扔,聲調冷了下來。   「生病的人,還這麼多話。」   「妳對病人太粗暴了吧……」香月遙說著咳嗽起來,古閑空屏息細聽,發現是真咳,上前幫忙拍背,沒想到病人咳完後,竟然抓住她的手臂,可憐兮兮地說:「溫柔一點嘛。」   「病毒。」古閑空冷冷回道。   香月遙這才想起自己感冒,連忙鬆手。「抱歉抱歉。」   「病人是有資格被原諒。」古閑空說完,坐在了床邊。   「不是會傳染?還靠這麼近?」   「病人閉嘴。」   「不客氣起來了!?」   「反正妳從剛才開始就沒戴口罩,又那麼多話,該傳染早傳染了。」   「還破罐子破摔了!!」   ……這病人真的很吵。   古閑空不想跟她說話了。   香月遙重新拿起口罩戴上,抬頭看見古閑空起身準備出去。   「──對了!妳來都來了,有沒有寫到什麼題目不懂想問我的?」   古閑空慢吞吞回頭看她,「現在?問妳題目?」   「我頭腦超清楚。」   「聽這提議不太像。」   「真的!放馬過來!」   「暫時沒有。而且我也沒有壓搾病人的嗜好。」   「幹嘛左一句病人、右一句病人的!」   「……妳也不想想妳為什麼沒去上課,還有我為什麼會在這裡?」   「對啊,妳為什麼在這裡?」   「我不該在。」古閑空轉身就走。   「開玩笑的!別走,留下來陪我!」香月遙近乎耍賴地撲到背後拖住她,呈現抱大腿姿態。「別放我一個人,在這深夜中,孤枕難眠……」   古閑空對那輕浮的性子真是恨透了,想甩開這病人,低頭先確認一下狀態適不適合,剛跟香月遙對上視線,便發覺自己動彈不得,忽然失去身體控制權。   「嘿~逃不掉了吧。」   病人開心地拉著她回到床上,笑咪咪看她看了一會,神色變得跟平時不太一樣了。   「妳來探病我很高興哦,沒想到妳願意關心我到這種地步呢,跟做夢一樣。」   古閑空眨著眼,發現自己能眨眼,立刻試著動手指和其他部位,但還是不行。   「呵呵,安靜任我擺佈的樣子很誘人,但還是毒舌的時候更好。」   古閑空皺起眉,看著她朝自己伸手。   觸到臉頰上,手指非常冰。   應該是熱度集中到額頭,人開始發高燒病昏頭了,才變得這麼奇怪吧。   「反正妳遲早會恢復自由,先讓我偷吃一口沒關係吧?妳剛才也說,要傳染早就傳染了……」   儘管毫無回應,香月遙依然興高采烈地自言自語。   她扯掉礙事的口罩,變本加厲說起黏呼呼的曖昧話。   微帶沙啞的嗓音竟然轉為柔媚,古閑空覺得渾身像被靜電掃過一樣,從皮膚開始麻起來。   「──嗯,妳感冒的話,我一定會負起責任。」   話音剛落,病人猛地挨近她臉前,二話不說親了上來。   事發突然,古閑空整個人呆住了。   火熱的唇瓣,稍微有點乾燥,還來不及感覺更多,便匆匆退開。   轉瞬即逝的接觸,並非一個吻該有的樣子。   香月遙也不太享受的樣子,退開之後,表情凝重的看著無法說話的古閑空。   片刻後,突然掛回沒心沒肺的笑容,摸了摸她的頭,   「放心,不會讓妳困擾的。」   說完,香月遙緊緊盯住了古閑空。   古閑空思緒猛然中斷,暈眩感洶湧襲來。   她看過香月遙使用類似催眠的能力洗掉別人的記憶,這是香月遙頭一次拿那能力對付她。   香月遙遲遲沒有成功。   控制力甚至一瞬間鬆動,出現短短幾秒鐘的空隙。   古閑空抓住機會將手伸進長裙口袋,在隨身攜帶的便條紙上凹了一小角。
  當晚,回到宿舍,古閑空獨自待在自習室裡。   坐在課桌前,望著攤在桌上的迷你記事本。   草草速記「忘記的事?」的段落底下,已經寫上了找回的答案。   她並沒有感到高興。   這次破解香月遙「催眠」的方式,毫無技術性可言。   她整理了所有記得的事,按著時間順序不斷回想。   模糊平板的印象經過一段時間的反覆刺激,剎那間變得清晰立體起來……   是自己這次比較幸運?還是破解本來就很容易?   古閑空憂心的是,不知道以後還能不能這麼順利。   依照香月遙的習性,這類「意外」一旦起了頭,便是層出不窮。   ──那個能力,到底是怎麼一回事?   古閑空有點想找博學多聞的前前社長求助,但兩人私下根本沒交情,讓她很猶豫。   頓了頓,她轉而思考起另一個問題。   香月遙開始對人感到厭煩的時候,也會動用那個能力,毫不留情地甩掉別人。   所以,還得找個方法牢牢綁住她,讓她想逃也逃不掉才行。   滿腦子都是繩索和手銬等物品,古閑空若無其事地收拾了一番,翻開試題本。   在限制時間內寫完一份試題後,開始對答案。   流暢畫著圈的紅筆,因為主人心不在焉,在題與題的空白處停頓了幾秒,筆尖在紙面渲染出一小片殷紅。   古閑空突然發現了什麼,凝視著映入她眼中變得異常妖豔的顏色,目光久久沒有移開。
  到家時間有點晚了,香月遙匆匆拿出鑰匙轉了半圈,發現門沒上鎖。   爸媽回來了?   進門一看,玄關果然多出兩雙鞋。   家裡很安靜,香月遙走進客廳,餐桌旁的妹妹立刻說:「姊姊,歡迎回家。」   香月遙瞄了瞄暗著的書房,走近餐桌,笑盈盈拉開椅子坐下:「哇,今晚有壽司吃?」   妹妹點頭:「媽媽叫的,給我們當晚飯。」   「她出門了?跟朋友聚餐?」   「嗯。」   「老爸呢?去大學了?」   「嗯。」   又是同樣的劇情發展。   長到這歲數,稍微能理解父母在個人與家庭之間的選擇。   不過,獨自一人吃飯的妹妹,看上去有點可憐。   香月遙掃了一眼豪華壽司盒,揀了一個放入口中。   味道不錯,畢竟是店家現做外送的,水準保持在八十分左右。   直接在店裡吃當然最美味,可以打九十分,若再滿足「跟爸媽一起去」的條件,就無庸置疑是一百分了。   「唉,好久沒拿到一百分了呢。」香月遙拄著臉頰,再度伸手。   「大學的考試……很難嗎?」   妹妹語氣好奇,臉上卻沒什麼表情。   這麼小的孩子,鮮少表露情緒,也幾乎不笑,是因為被老爸餵了太多書呢,還是被滿口淑女經的老媽教得太好了?   綁手綁腳的父母之愛,我可忍受不了。   香月遙揚起唇角替妹妹笑:「不難哦,不過老師常出申論題,想拿滿分不容易。」   「『申論題』?」   「問答題的一種形式,要寫出自己的看法,沒有標準答案,所以啦,要是跟老師意見不合,分數就會被打低了。」   「那,姊姊……」   「姊姊是幸運兒,跟老師們都很合得來呢!」   香月遙嘻笑著再吃了一個壽司,即合掌宣告用餐完畢,起身去洗澡。   養護完頭髮出來時,餐桌上已經淨空了,妹妹在廚房忙做便當。   自己不進廚房就等於幫大忙了,香月遙很有自知之明,安然袖手旁觀,見妹妹將煎蛋卷擺進便當盒,忽然想起一事。   「小悠,明天我有家教課,晚餐不用幫我留哦。」   「好。」   悠蓋上便當盒,回頭一看,姊姊滿面笑容,似乎很期待明天的到來。
     課上到一半,房間溫度突然直線下降,發現原因是暖氣不運轉,刀信立刻下樓去找幫手了。   「這下怎麼辦?」香月遙假裝苦惱。   「換地方。」   「附近有什麼適合的場所……?」   古閑空不知道答案,悶頭寫題。   「說起來古閑同學,妳身上穿得那麼薄,不怕感冒嗎?」   溫柔嫵媚、富有成熟韻味的嗓音撩撥心弦,迴聲在胸腔怦然作響。   明知她誰也不放在心上,搭話只是打發時間,卻難以自制地暗喜不已。   「不怕。」古閑空壓低眼簾,耳邊心跳喧囂。   「妳坐電車過來的?」含著笑意的問話,字字清晰分明。「車站離宿舍很遠嗎?」   筆尖一頓,古閑空抬頭與她對視:「身家調查?」   香月遙從容微笑:「我頭一次看到妳這麼勤學不輟的學生,可以的話,想幫助妳走得更遠。」   「請說明跟前一個問題的關聯性。」   「信一的課程結束後,妳繼續來我家上課吧?不放心的話,我去妳的宿舍也可以。」   香月遙的表情極為溫柔,溫柔到無論下一刻被她捅刀或被她擁抱都不奇怪。   古閑空無視了內心的警報,順從本心回應:「嗯。」   香月遙微微一愣,隨即喜不自勝地笑著,傾身上前握住她的手:「……咦妳不是不怕冷?」原先想說的一串廢話,瞬間被古閑空雙手的冰涼覆蓋。   「我只說不怕感冒。」古閑空抽回手。   香月遙呵呵一笑,脫掉毛衣強行給她套上,再拿來自己的絨毛大衣將她包起來。   被暖得忘了呼吸,古閑空一個缺氧的謝字剛要出口,刀利忽然開門進房,抱怨暖氣一時半刻修不好。   接著察覺氣氛詭異,狐疑地觀察兩人。   香月遙起身笑道:「信一,今天先上到這裡吧?剩下的時數改天補給你。」   刀利不經思考地點頭同意,在家門口目送兩人離去,總覺得有哪裡不對勁,但說不上來。   ……   「不怕感冒是為什麼?」   「我不太容易感冒。」   寒風吹得人臉頰生疼,古閑空將圍巾往上一攏。   「常常身邊的人都感冒了,只有我一人沒事。」   她想起年幼的自己,在祖父母雙雙病逝後,有段時間一直在想,為什麼我沒跟著感冒死掉呢?   附近的大人們都說,柴谷家衰運連連啊,只有小孩子一個人被留下來,真是太可憐了。   「這樣呀,我以為是別的什麼原因。」香月遙略帶失望的回應,吹散了她胸中鬱氣。   「……比如?」   「不怕被我傳染之類的。」   古閑空敏感的神經告知她,遙在測試她對探病時的吻有無記憶。   「遙小姐,感冒要戴上口罩,別傳染給別人。」   「別這樣嘛,要是害妳感冒,我一定會負起責任的。」   香月遙無意間說了曾經說過的話。   霎時間,古閑空感到腦仁一陣激痛,彷彿有人竄進腦子裡大鬧。   待疼痛一止,被遮蔽的記憶便完完整整重見天日了。   她不動聲色地繼續走路,邊走邊摸嘴唇,然後用力抓住香月遙的手臂。   「──現在就實踐妳的承諾。」   香月遙吃驚又吃痛的臉孔讓她心頭湧現一陣快意,不潔的喜悅底下又暗藏憐惜。   「可、可是我現在沒有感冒呀……」   或許是真的被嚇了一跳,平時的輕浮和圓滑都消失了。   「我是指妳剛才的提議。」古閑空直直看進她眼裡,想將她的靈魂勾出來吞噬入腹。「我的宿舍有管制,外人進出不方便,去妳家可以嗎?」   「呃?」   「為難的話,不用勉強。」   「不勉強!……完全不勉強!」香月遙終於回過神。「不如今天來吧?教材早就準備好了,保證妳想上哪間高中就上哪間高中!」   古閑空彎唇一笑,正要同意,突然間想到什麼,慢慢收起笑容,有所顧慮地答:「不,現在還太早。」   「哎?」   香月遙不曉得為何會被拒絕,明明她先問起的,這麼善變還是處女座嗎?   「刀利的課程完全結束前,我不該再去妳家。」進檢票口前,古閑空回過頭:「謝謝妳的毛衣,我洗乾淨還妳。」隨即毫不留戀地走了。   香月遙沒去搭車,原地反芻她拒絕的理由,很快明白空是在介意兩人都有其他交往對象的現狀。   思緒跳躍飛快,也想到刀利之後的反應。   「……下一個學生,會是哪個學校的呢?」   她進盥洗室重新打理自己,保持著完美外表,愉快地走進檢票口,朝長年合作的斡旋所前進。   
  國內知名學府‧津原大學的經濟系館內,學生們正聚在一間空教室裡進行測試。   受測者是被譽為商學院之光、入學後連領三年書卷獎的香月遙。   她在高二摘得數學奧林匹克金牌後,津大主動招攬她提前入學,因此年紀比在場所有人都輕,卻沒人敢小覷。   香月遙沒辜負學校期待,課內表現極為優秀,大一便獲選參加國際商業競賽「Leaf's plan」,獲得亞洲區第一殊榮,而她的課外表現亦是不同凡響,大二、大三時接連以個人名義參賽,蟬連兩屆西洋棋大會冠軍──這樣一個小說裡活生生走出來的人物,最近還傳出心算能力超強的傳聞,讓同學們忍不住藉機發起挑戰。   香月遙爽快地同意,便有了現在這一幕。   系代表站在講台上,清清嗓子,對悠然坐在第一排的香月遙提問:「756×233,答案是多少?」   「176148。」   「正確。」那人按完計算機,再出一題:「458×982?」   「451588。」   「對。接著,28×354×777?」   「7701624。」   「……沒錯。」   「厲害!」   「為什麼都是乘法?對她來說太簡單了吧?我也來出一題!」   老是被香月遙壓了一頭的榜眼同學快速上台,拿起粉筆寫下算式「5846×98572÷42=」,她剛撇完等號,香月遙便回答「13720283619」。   榜眼同學一怔,咬牙回頭加上根號,香月遙被她明擺在臉上的不甘心逗樂了,輕笑半秒才回答:「117133.614385453。」   用計算機驗證答案正確,同學們終於接受事實,無不佩服地鼓起掌來。   「好強!簡直是心算超人!」   「怎麼有辦法這麼快?」   「難怪遙同學每次都第一個交卷。」   「這需要天賦,一般人學不來啦!」   香月遙面露微笑,心中認同最後一位的說法。   若跟她一樣經歷過上百次人生,自然會習得各式各樣的技能,至於能發揮多少,得看寄體本身有沒有資質。   這次人生被她半途攔截的「香月遙」,就是本身資質極佳,家庭教育也不錯,讓她能不費吹灰之力地被捧為天才。   不過,成長之路一帆風順、毫無波瀾,也讓她感到十分無聊,只好不斷地尋找樂子。   香月遙告別同學,心血來潮坐電車到橫森站,再轉乘接駁車,花了兩個小時,終於看見清歌學園中世紀城堡風的堅厚石牆。   她在離初中部最近的側門下車,向警衛出示津大學生證,順利進入校園。   清歌是國內數一數二的貴族學校,學習資源豐富,她以前很常去大學部那邊的圖書館挖寶,今天則打定主意要蹉跎光陰,慢悠悠地繞進了初中部教學大樓。   換了訪客拖鞋,踏上一塵不染的光潔地板,走廊空曠無人,足音清晰可聞,她越過兩間自習中的教室,在第三間外面透過窗戶看見古閑空低頭寫字的模樣。   認真專注,似乎發生任何事都不會受到影響……真是如此嗎?   不,肯定不是。   香月遙唇邊挑起一笑,頭也不回地離開了。   為這一眼而大費周章轉車來清歌,也是沒有法子,誰讓信一突然辭了她的家教工作?她一時找不到跟古閑空見面的正當理由,只好親自過來了,畢竟,要是拿考前輔導當藉口,又再次被古閑空拒絕的話,自己心裡也會難受的。   她能修改別人的記憶,可沒辦法修改自己的啊。   下課鐘響,悠揚旋律掠過耳梢,香月遙漫步在落英繽紛的行道上,忽然有人從後面抓住她的手。   回頭一看,是剛才偷看的人。   古閑空鬆開手,雙頰泛紅,額間有汗,呼吸急促,一看就是急急忙忙跑過來的。   「被發現了?」香月遙面帶笑意,拿出濕紙巾幫她擦臉,只擦了一下,當事人就接手自己擦起來。   「全班都看見了,妳在教室外探頭探腦。」古閑空將臉擦乾淨,不自在地摸摸頭髮。「來找我的?」   「沒亂。」香月遙忍笑脫口,被她瞪了一眼,乾咳一聲,回道:「嚴格來講不是『找』妳,只是『看』妳有沒有認真上課。」   「接下來都是自習課了,有什麼好看嗎?」   「沒有呀,所以我下次不來了。」   「……」   「還是妳希望我來?」   「不希望。」   「是嗎?那我以後真的不來了喲?」   古閑空沒有接話,轉移話題道:「妳現在要回去?」   「嗯,接下來沒事了。」   本來有安排新的家教,學生突然通知要取消,八成有內情……香月遙無所謂,也對真相不感興趣。   「那麼,我有話想跟妳說。」怕她突然跑掉,古閑空緊握住她的手,視線掃過遠處的溫室圓頂。「能不能來一下?」   「有什麼問題。」香月遙笑眯眯答道:「不過妳的書包還在教室吧?不用先拿嗎?」   「不用,不會耽誤妳太久。」古閑空恢復冷淡,手卻沒放開。   香月遙被她拉著走,默默捫心自問,是不是古閑空的怪異吸引自己?隨即否定。   以前遇上類似性格的人,她只有嫌麻煩並敬而遠之而已。   古閑空對她而言不是唯一,卻是特別的存在。
  「——所以,妳要說什麼呢?」   香月遙饒有興味地環顧四周植栽。   溫室頂部的圓頂特意挑高,顯得空間特別寬廣,內部環境恆溫恆濕恆壓,空氣清新舒爽,重點是完全隔音,除了設備運作的輕微聲響,基本上非常安靜,無論視覺嗅覺聽覺都能好好放鬆,從以前開始就是很受學生歡迎的休憩場所。   然而,此時剛過下午兩點,烈日當空,正是圓頂上遮蔽板全數出陣、溫室裡最昏暗無光的時候,除了她們兩個,溫室裡沒人在,也不會有人想來。    「小空同學?」香月遙轉頭看向一語不發的少女。「帶我來這種黑黑的地方,妳想說什麼?」   「我想說的,妳可能早就知道了。」古閑空看了看沒有否認知情的笑臉,轉眸平視前方盈滿視野的幽綠。「我跟刀利分手了。」   「哦?為什麼?我以為你們一直處得很不錯。」香月遙仍在笑。「他可是會糾纏於沉沒成本的人,不可能同意分手吧?」   「結束了。」古閑空站起身,轉頭面對香月遙:「就是這樣。」   「嗯,那麼——」香月遙托著下巴,作出思考狀。「為什麼要特地跟我報告呢?」   古閑空心底竄出一股陰冷火焰,這股悶燒已久的怒氣既是對遙,也是對自己。   真是,氣不打從一處來。   明明知道原因,還故意假裝不知,世上怎會有如此卑鄙的人?自己又為何不爭氣地迷戀上她?   「因為我——」   惱怒地吐露心聲到一半,古閑空被突然湊上來的唇堵住了,內心更加生氣,狠狠朝她唇上一口咬下,馬上嚐到血味。   香月遙吃了一痛,不但不退縮,反而向前緊貼,毫不在意傷口流血,被虐狂似的反應讓古閑空瞬間冷靜,出手推開她。   香月遙也沒堅持,安份地重新坐下,拿出手帕往唇上按了按,等血點顏色變淡,開口道:「對不起,我又鬧過頭了。我是知道妳跟信一分手的原因,他親口告訴我的,我聽到的當下超級高興,高興到忍不住笑出聲來,還被他掛了電話。」   「我一直知道妳對我的感覺,而我現在發現,我對妳好像也是……一樣的、感覺?」   她說著陷入迷惘,安靜片刻,再度抬頭。   「……唉,我在幹什麼?妳才十五,我不該對妳說這些的。」   話音剛落,跟她對望的古閑空忽然昏了過去。   香月遙出手扶住她,並在這短短一瞬間內入侵了她的意識海、刪掉這段溫室的記憶。   
  古閑空最近時常陷入沉思。   那天在溫室,肯定是被遙用『能力』動了手腳,但跟上次不同,這次什麼都想不起來。   遙唇上突然出現的傷口應該是關鍵?   從那天起,遙變得很怪,固定每個假日找自己出門溫書,但自始至終都是正經八百的態度,所有輕浮曖昧竟然就此絕跡。   一次在休息時,還莫名提及「現任男友」在西點店工作的事。   古閑空半點也不信,順著她的謊言說起自己近期去過刀利家,果然立刻被追問為何要去。   「伯母請我試吃她新學的點心,還送了我兩盒帶走,妳要嗎?我記得妳以前很喜歡。」   香月遙整整兩個小時不願說話,當古閑空提問,便沉默地用筆寫下詳解。   輔導時間結束,香月遙送她回宿舍門口,忽然提道:「下次來我家唸書。」   古閑空打量她心神不寧的樣子,猜到了那天在溫室被消除的記憶可能是什麼。   毫不意外,這個人就是如此膽小。   古閑空回到房間,拉開抽屜,拿出一小支未開封的安瓿瓶。   這是神奇社科研活動後剩下的鎮靜劑,藥效能在十分鐘內發揮作用,最多持續半小時。   正是理想中的囚具。   只要能確實留下一個鮮明、深刻、無法輕易抹去的印記,遙再怎麼消除記憶也沒用。   古閑空知道自己不正常。   或許是受到童年經歷影響,或許是人格成長出現偏差,無論造成因素是什麼,古閑空已經認知並接受了自己的病態。   她拿出筆記本,將今天練習的題目重寫到滾瓜爛熟後,開始複習後面的章節。   她不是過目不忘的天才,但有耐性靜下心來好好讀書,而這是一個能靠學識獲取地位的時代,想到現在的努力都是在替未來鋪路,便不會覺得辛苦。   必須培養起相應的實力,以後才有辦法把遙好好地鎖在身邊,圈養一輩子。   
  「家裡沒人,隨便坐。」   香月遙放下兩杯熱茶,再從廚房端出一塊水果蛋糕。   古閑空對蛋糕上散佈不均的鮮奶油跟切面不齊的水果盯了很久,問:「妳親手做的?」   「當然是外面買的。」香月遙隨口撒謊,拿起茶几上的數學課本,不自在地翻動書頁:「上次複習到第三章?」   「嗯。」古閑空應完聲,拿起叉子吃蛋糕。   香月遙邊等她,邊確認章節內容,看到一半順手拿起茶杯,見狀,古閑空瞄了一眼手錶。   「這一題……嗯,這題有兩種對策,一是出問答題,為了確保得分,要用標準解法詳列計算過程,二是出選擇或填空,直接套用積分公式秒殺。」   十分鐘後,香月遙懶洋洋地盯著題目,總覺得思路不甚清晰,精神難以集中。   「積分是高二數學的內容,我先拿一張整理過的公式表格給妳,花個五分鐘背起來,以後可以省很多時間。」   她站起身,忽然想到自己編過的一套講義裡有類似題型,決定一併找出來。   回到房間,卻不知為何開始犯睏,腦筋打結、動作遲緩,低頭在櫃子裡翻了好一會才找齊想要的東西。   香月遙伸了個懶腰,雙手拿起講義,一轉身便跟靜悄悄站在身後的古閑空打了照面,被嚇了一跳,卻沒有力氣做出反應。   古閑空臉上的表情很奇妙,素來冷淡的眼眸中隱隱跳動著火光,似乎在期待什麼天大的好事發生。   「妳……?」   口中發出的微弱聲音,終於令香月遙察覺不對,此時,古閑空扣住她的手腕,湊了上來。   她在做什麼?我又是怎麼了?   沒辦法正常思考,任由疑問盤據心頭,香月遙渾身無力,連掙開她手指的力氣都沒有。   即使意識深層對這種身體反應有印象、認出可能是某種藥物造成的,也已經於事無補了。   古閑空擁住頹然下滑的香月遙,心臟緊張狂跳,腦中事先準備好的文稿,被這一下下超速鼓動打得四處飛散。   索性,豁出去了。   「遙……」   她叫喚一聲,將唇湊上香月遙耳畔,輕聲吐出愛慕之意。 

    英國,倫敦。   飛機降落後減速滑行,連綿的顛簸起伏震醒了旅客。   即使搭乘頭等艙,想在漫長航程裡睡一個好覺也不容易,周圍瀰漫著安靜的睏意,除了機長廣播和輕微咳嗽聲之外,只剩下座椅與機艙地板傳來的規律低頻噪音。   香月遙靜靜望著窗外,而鄰座的古閑空悄悄窺伺她的側臉。   她知道,現在的『香月遙』,並不是她所熟識的遙。   雖然還保有身份、居所、專業知識和人際關係等等關鍵記憶,對談也毫無破綻,但她確實不是以前的遙。   此番變故,事前曾經出現徵兆。   半個月前,香月遙沒來由地頭痛了好幾天,做過各項檢查都找不出病因,後來又莫名奇妙不痛了,古閑空當時沒往別的方向懷疑,如今想來,那正是一道警訊。   而變故本身是在一週前發生的。   那天,兩人剛抵達法蘭克福機場,準備與當地接待人員碰面,古閑空突然接到一通家人打來的電話。   香月遙笑盈盈守在一旁等她講完,轉頭欣賞風景,此時正值黃昏時分,窗外夕景美麗如畫──以天地為框,夕霞盈空,豔麗似火,浮雲滿天,連綿如海,光亮透出霞間,灼映熒火飛濺,陰影滲入雲隙,梳掠烏煙翻卷……此番美景映入香月遙眼中,突然扭曲為一片橘紅色的『火海』。   她大吃一驚,伸手揉了好幾下眼睛,卻見那巨焰在原地婆娑起舞後,惡狠狠朝她撲了過來!   香月遙尖叫一聲,舉手遮擋,以為會被燒傷,火焰卻穿過身體直接消失,半點溫度也沒有。   沒受傷的她稍稍鎮定下來,忽然察覺四周一片黑暗,眼前不知何時冒出兩張蓋著白布的輪床。   心中有討人厭的預感,雙手還是不由自主伸了出去,猛地揭開白布。   霎時間,覆蓋記憶的黑幕碎裂瓦解、化粉飄散──   香月遙愕然睜大雙眼,回想起了二十歲那年香月家發生的慘劇。   本性軟弱的靈魂,轉生上百次仍然毫無成長,不敢面對壓力而選擇自殺……未遂後,將能力轉移給妹妹,要她幫自己消除記憶。   在妹妹使用能力那一刻被凍結的痛苦和絕望,此時全部熔化湧上心頭,混成一大片深不見底的恐懼、將她淹入其中。   漸漸感到難以呼吸,窒息到暈厥的臨界點,便失去了意識。   「……」   『香月遙』重新睜眼時,發了好一會的愣,才想起自己原本是誰。   霸佔她身體的『幽靈』,代替她度過了將近一半的人生,突然返還控制權、留下遺物般的記憶後就消失無蹤……   事到如今,為什麼?   『香月遙』茫然抬頭,看向扶著自己的古閑空。   空臉上寫滿焦急和擔憂,哄她「醫生很快就來,乖乖靠著我不要亂動」的語氣卻十分平靜溫柔。   數十載的生活,足以讓她明白空對『幽靈』一往情深。   透過『幽靈』,一年四季、春夏秋冬,『香月遙』毫不缺席地參與了空的喜怒哀樂。   不知何時開始,因她喜而喜,為她憂而憂。   『幽靈』在外接觸過形形色色的人們,但唯有接觸空的時候,『香月遙』會同步感受到一股奇妙的熱度。   那股熱度,此時也正在胸腔中緩緩流動。   「……我要、回家。」    『香月遙』喃喃自語,低聲唸誦著『幽靈』恢復記憶後應該會有的台詞。   「小悠、在哪裡……」   事到如今,她不想改變兩人的生活方式,也沒有別的夢想要實現。   只盼望自己能不露破綻地扮演『幽靈』,好好跟空過完剩下的日子。   「我要見她……我要回家!」    『香月遙』認真表演著當年家破人亡後,任性、卑劣、恬不知恥,將過錯全部推給空的『幽靈』。   可她不管怎麼逼自己硬起心腸,都無法跟當初的『幽靈』一樣冷漠無情地對待古閑空。   古閑空正是因此而察覺到,現在的遙並不是以前的遙。   ……那又如何呢?   現在的『遙』,多年來偶爾會在夜深人靜時說著夢話的她,也一直都是遙的一部份。      「妳看起來很累,要不要先睡一下?」   黑色轎車後座上,古閑空輕拍大腿提議,若是以前的遙,應該會毫不猶豫躺下的。   「嗯。」   現在的遙也馬上躺了下來,但一直沒辦法入睡,感覺身心都很緊繃。   古閑空伸手替她按摩肩頸,耐心地按到她放鬆睡著,等她睡得更熟些,才出聲吩咐司機開慢一點。   暮靄漸漸為夜色所食,當最後一抹殘紅沒入山頭,轎車抵達了兩人的住處。   古閑空撩撥著香月遙的前髮,決定在她重新適應環境前,先不揭穿她的演技。   「……遙?」   她以溫柔的觸摸代替親吻,喚醒這無可取代的親密之人。   「我們到家了。」     END
  相關番外: 《夜明之前》